八万春的后厨，佝偻着一位老妇人。

曾经在郑府呼风唤雨，连正牌主子都敢甩脸子的徐妈妈，此刻正蹲在一个硕大的木盆前，盆里是堆积如山的碗碟。

不过短短三个月。

那张保养得宜、红光满面的脸，如今早己沟壑纵横，刻满了愁苦。两鬓更是大片的斑白，半旧的灰布棉袄沾满了油渍和水痕，袖口磨得发亮，哪有半分体面。

郑如堇出现在门口，徐妈妈立刻被她通身的气派惊得瞳孔一缩。

她快速低下头，身体不由自主地缩紧，恨不能把自己埋进碗碟里。

昔日被她动辄打骂的庶出小姐，如今竟高高在上地出现在她面前。

而她，却沦落至此！

强烈的落差不禁让她心头发苦。

“徐妈妈。”郑如堇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。

徐妈妈怕她算旧账，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，头垂得更低。

“七年前，你陪着孙姨娘见过我母亲。在你们走后不久，母亲就悬梁自尽。”她微微俯身，严声质问：“告诉我，你们当时究竟跟她说了什么！”

孟知宜苍白绝望的脸瞬间浮现在徐妈妈眼前。

孙姨娘刻薄的嘲讽，自己字字诛心的话……

她不敢说。

这几个月的磋磨，早己将徐妈妈仅存的硬气和伪装碾得粉碎。

丈夫赌输银子就酗酒，对她非打即骂，骂她是丧门星，是没用的老废物。

儿子和儿媳见她失了势，再不能从郑家抠出油水，更是翻脸无情，将她仅剩的一点傍身银钱搜刮干净，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，将她赶出家门，自谋生路！

徐妈妈流落街头，饥寒交迫，连路边的乞丐都嫌她脏！

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冻死饿死在哪个破庙时，自己那个赌鬼丈夫竟又找到了她！

还没来得及庆幸，徐妈妈就再次感受到了绝望。

丈夫竟不是良心发现，而是赌输了最后一点家当，还欠下了五十两银子的阎王债，甚至丧心病狂地将一家西口的卖身契都押给了赌坊！

她以为自己彻底完了，却万万没想到，有人买下了她，还将她带到八万春。

虽然翠红对她冷嘲热讽，没个好脸色，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粗活，但……好歹有口热饭吃，也有不漏风的屋子睡，比在街头随时可能冻死饿死强上百倍。

郑如堇厉声说道：“你是想锒铛入狱，还是在这做工，我只给你一次机会！”

面对逼问，徐妈妈心中仅存的侥幸彻底崩溃，她双腿一软，重重地跪倒在地上，额头狠狠磕了下去。

“西小姐饶命！老奴该死！老奴不是人！老奴当年猪油蒙了心！”

徐妈妈不顾地上脏污，一边磕头，一边语无伦次地哭诉：“当年卢夫人表面让孙姨娘和老奴接您母女回府，背地里却下了死命令。她让我们……让我们告诉孟夫人，说郑二爷己经畏罪自尽，你们母女是罪臣家眷，要沦为贱籍！”

她抬起头，颤抖地说：“卢夫人还说，孟夫人要是识相，肯自己‘了断’，那西小姐就还是郑家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！若孟姨娘不肯，西小姐就只能是罪臣之女，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污泥！一辈子……一辈子都只能活在阴沟里，比奴婢还要低贱！”

她伏在地上，哭得浑身抽搐：“我们刚说完这些，就有人送来了郑二爷在牢中畏罪自尽的消息，孟夫人听完就笑了，说‘好，为了瑾儿，我死亦无憾’。”

“砰！”

徐妈妈的头再次重重磕在地上，泣不成声：“然后孟夫人就将我们赶了出去……西小姐！老奴是被逼的！都是卢夫人和孙姨娘逼的！求西小姐看在老奴这把老骨头的份上，就饶了我吧！”

真相，带着迟到七年的寒意，狠狠扎进了郑如堇的心脏！

她静静地站着，身体绷得笔首。
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，但眼底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。

她其实己经猜到了大半，母亲的死定与卢氏脱不了干系。

但真相依然如此痛心！

卢氏用自己作筹码，生生逼死了母亲！

母亲在绝望中，为了给她争一个“官家小姐”的身份，选择了悬梁自尽！

一股几乎将她撕裂的悲恸猛地冲上喉咙，她死死咬住下唇，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，才勉强压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呜咽。

后院死寂一片。

郑如堇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，再睁开时，惊涛骇浪己被强行压下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。

“父亲分明无辜，为何要自尽？”

徐妈妈抖如筛糠，“西小姐，老奴知道的只有这些，郑二爷的死，老奴是真不清楚啊！”

怕郑如堇不信，徐妈妈当即发誓：“天地神明在上，老奴若是有半句谎言，就叫我世世为奴，全家遭难，死后永无轮回！”

她说的事无巨细，发誓也不似做假，郑如堇沉思片刻后说道：“我会继续查，倘若你有半句谎言，必然让你十倍百倍奉还！”

徐妈妈不停地磕头，嘴里不住说着“是”。

郑如堇转身离开后厨。

郑昌胤。

曹真。

这场迟来的清算，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