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6章 情人相见

长秋宫的灯火自腊月起便再未在亥时前熄过。

除夕宫宴是新帝登基后首次大宴群臣,宴请名单囊括了王公贵胄、朝廷重臣及其家眷,既要彰显国威,又要合乎礼制,不能落人口实。

崔蔓月端坐于案前,堆叠的册子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
郑如堇穿梭于殿内殿外,核对菜单、确认席位、督办布置、与教坊司敲定节目,事无巨细皆要经她过目才能递交皇后。

田振也跑断了腿,尖细的嗓音因连日传话都带上了沙哑。

整个长秋宫忙的脚打后脑勺,明月殿却喜讯连连。

“陛下昨夜又宿在明月殿了……”

“贤妃娘娘新得了一斛南海贡珠,颗颗都有莲子大……”

“陛下夸赞贤妃娘娘做的梅花糕清甜可口……”

在宫人的议论声中,贤妃的盛宠俨然要盖过即将到来的除夕盛宴。

崔蔓月听着宫人传报,握着毛笔的手指微微发白,抬眼看向正与尚宫局女官确认座次的郑如堇,声音平静无波:“教坊司新排的那支《踏雪寻梅》,领舞之人定下来了吗?”

郑如堇低头垂眸,转身回禀:“定下了,是教坊司新晋的头牌,舞艺精湛,身段也轻盈。”

“换掉。”崔蔓月的声音斩钉截铁,“让卢婕妤去,本宫记得她入宫前舞技甚是出众。”

郑如堇嘴角浅笑:“是。”

卢叶缨入宫后一首未得到宠幸,还曾与姚舒涵有过龃龉,此番让她领舞,既是抬举,也是分宠。

当然,让人将流言递进长秋宫,郑如堇也有私心。

将人举高,再摔下,才能突破心理防线,才能更好的掌握卢叶缨。

徐徐图之,久久为功,不怕撬不开卢家的嘴。

经过多日筹备,除夕之夜,终于降临。

离宫宴开席还有一个时辰,太极殿早己人头攒动,众人锦帽貂裘,笑语嫣嫣。

可这热闹里,偏有人格格不入。

陆景云一身墨蓝色云纹锦袍,身形挺拔如松,脚下却不停绕着殿前硕大的鎏金铜鹤打转,一遍遍扫过通往内宫的每一道门廊、每一队宫人。

本该是鹤立鸡群的风流人物,却眉头紧锁,眼神焦灼,活脱脱一副“媳妇跟人跑了”的倒霉相。

两个月了!

他们将近两个月没见面了!

自打郑如堇进了长秋宫,陆景云就觉得日子过得没滋没味。

但每每他想撂挑子,就会听到爹娘连绵不绝的讽刺。

就比如前几日,他嫌兵书枯燥,一脚踹翻了书案,吼道:“这劳什子!不读了!小爷要去跑马!”

陆夫人便从门外飘来一句:“哟,这毛躁劲儿,也不知像了谁?哎,听说如堇那丫头在长秋宫,对着上百号人精儿似的宫女太监发号施令,处置宫务、安排宴席,桩桩件件都稳得跟定海神针似的,可没像你这般沉不住气。”

陆景云那冲到嗓子眼儿的火气,顿时泄了个干净。

他默默弯腰,臊眉耷眼地把散落一地的兵书捡起来,拍干净灰,坐回去接着啃。

再比如,他嫌安排的骑射训练太严苛,想装病躲懒,刚哼哼唧唧躺下,亲爹的声音就隔着门板传进来:“我可听说,郑家那丫头在宫里,除夕宫宴千头万绪,从席面排位到歌舞节目,连御膳房新来的小太监切萝卜丝儿粗细不匀都要她过问,人家照样打理得井井有条!你连这点定力都没有,将来怎么配站在人家身边?啊?!”

陆景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,抓起弓就往外冲:“爹!我这就去练!练到人枪合一,百步穿杨!”

陆世庭多次拍着大腿感叹:“早知‘郑如堇’三个字如此好用,老子这些年何必打断那么多根棍子啊!”

谢佩兰也跟着附和:“唉,咱儿子和武状元之间,大概就差了个未进门的乖媳妇。早知如此,咱们何必祸害那么多教书先生,搞的读书人都谈武成侯府色变。”

在陆家夫妇的长吁短叹中,陆景云终于迎来了宫宴。

他几乎是踩着开宫门的时辰第一个冲进来,结果宫女来来往往,没一个是郑如堇。

“世子爷。”一个小太监不知何时溜到他身边,压低声音,带着点促狭的笑意,“田公公让小的给您递个话儿,说您再这么转下去,殿前那对铜鹤怕是要被您盘出包浆了,郑女史......正忙着呢。”

陆景云眼睛一亮,随即又垮下脸:“田公公就不能帮忙通融通融?”

小太监忍着笑摇头:“田公公说了,郑女史确实很忙,不过……”他凑得更近些,“皇后娘娘似乎也知道您在这儿坐立难安。”

长秋宫内殿,崔蔓月正由宫女伺候着簪上最后一支九尾衔珠凤钗。

田振垂手立在一旁,低声回禀:“陆世子自打进了太极殿,就没消停过,眼巴巴地瞅着咱们这边,那脖子伸得,快赶上御花园里那只望鹤了。”

崔蔓月对着镜子左右端详,笑着说:“能让在京城里横着走的陆世子变成太极殿前‘望妻石’的……”

她镜中目光流转,精准地落在屏风后正一丝不苟核对宴席流程册子的郑如堇身上,带着十足的戏谑,“满朝文武,上下三代,估摸也就我们长秋宫这位郑女史了。”

郑如堇听到这话,耳根微微泛红,面上却依旧沉静:“娘娘说笑了,如堇惶恐。”

“惶恐什么?”崔蔓月起身走到郑如堇面前,上下打量着她。

郑如堇今日穿着她特意赏下的妃色妆花缎夹袄配同色马面裙,领口袖缘镶着一圈蓬松雪白的兔毛,衬得她肤光胜雪,乌发如云,虽然只简单簪了几朵珊瑚珠花,像枝头初绽的迎春,清新又俏皮。

“本宫瞧着挺好。”崔蔓月满意地点点头,轻轻推了郑如堇一下,“去吧,前头那位‘望鹤’的世子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横竖这边大的章程都定了,细枝末节有田振盯着,你再不过去,本宫怕他把太极殿的地砖给踩穿了,回头内务府还得找本宫报账。”

“娘娘!”郑如堇脸上终于飞起两朵红霞。

“快去快去!”崔蔓月笑着摆手,不容分说,“本宫这儿用不着你,好好说会儿话,开宴前回来便是。”

郑如堇被崔蔓月首白的打趣弄得面红耳赤,心知再推脱也是徒劳,只得屈膝一礼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:“谢娘娘恩典。”

郑如堇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,通往太极殿侧廊的风,似乎都带了暖意。

转过朱漆描金的月洞门,远远地,就看见那道墨蓝色的身影,正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她这个方向。

西目相对的刹那。

太极殿的喧嚣,远处宫乐的试音,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