亥时的梆子声遥遥传来,萧绎踏出明月殿的门槛,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。
御医的话犹在耳畔:“贤妃娘娘此乃情志不舒,肝气郁结,引动心脉失和,方有胸痹之症……并无大碍,只需安心静养,宽心解郁即可。”
宽心解郁?
萧绎眉宇间的焦躁越发明显。
舒涵的性子他最是知道,温顺如柳,怯弱如兔,从不会任性胡闹。
可今夜突如其来的“心口剧痛”,分明是孩子气的抗议和挽留,实在有些......不知轻重。
他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,朝堂上各方势力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,绞得他心力交瘁。
如今连这后宫方寸之地,也要他耗费心神去分辨真伪,多方安抚情绪,一股浓重的倦怠感漫过心口。
再次走到长秋宫,夜色己经浓得化不开。
就在他以为迎接的会是皇后怨怼的眼神时,一阵清泠悠扬的歌声传来。
“红盖头轻掩芙蓉面,莲步怯怯踏金毡。凤冠压鬓钗光颤,金缕缠腰怯怯牵。檀木镜前理裙纱,耳坠轻摇落绛霞。才觉双靥烘暖玉,原是檀郎叩喜衙......”
歌声缠绵,琴音低徊,竟让萧绎听的入了神。
崔蔓月嫁入这深宫,是否也曾如这歌中所唱,怀着怯意和憧憬?是否也曾盼着举案齐眉?
或许……是自己将她想得过于复杂了。
一曲终了,他抬手推开门,脸上己不复离去时的冷硬。
崔蔓月正坐在一架古琴旁,纤纤玉指还虚悬在琴弦之上,见萧绎推门而入,脸上瞬间浮现出惊愕,仿佛意外他真的会回来。
“陛……陛下?”
她连忙走上前,为萧绎解下沾染了夜露寒气的外袍。
两人间隔一步的距离,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,没有言语,只是平静的互相审视。
侍立在殿内角落的宫人们都纷纷低下头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。
殿内烛火煌煌,将垂落的鸾帐映照得朦胧而暧昧,锦被上绣着的童子嬉戏图样也愈发栩栩如生。
宫阙万重,只余下衣料的细微声响,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。
郑如堇和田振站在门外相视一笑。
有名有实,皇后娘娘才算真正站稳脚跟。
——
长秋宫的菱花窗透进一层薄薄的日光,殿内鎏金博山炉里隔夜的熏香还尚未燃尽。
萧绎己悄然起身,在外间由内侍伺候着穿戴整齐。
他动作很轻,目光掠过鸾帐内依旧闭目安睡的身影,眉宇间带着难得的温和。
“让皇后多睡一会儿。”
郑如堇唇角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,恭敬地回道:“奴婢遵旨,定当悉心照料娘娘。”
萧绎微微颔首,不再多言,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曦中。
厚重的殿门甫一合拢,垂落的鸾帐便被一只素手轻轻撩开。
崔蔓月起身坐起,脸上不见丝毫睡意,径首走向梳妆台。
郑如堇跟了过去,取过一件杏子红软缎长袍为她披上,“娘娘,陛下吩咐,让您多歇息片刻。”
崔蔓月拿起一把象牙梳,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垂落肩头的长发,镜中的她却眉目清冷。
“是该好好歇歇,好让晨省的戏唱得久些。”
她抬眸,从镜中看向郑如堇,“我就想看看,入宫的第一份‘贺礼’,她们打算如何送来。”
郑如堇笑着回道:“既然娘娘想看,她们自然不会让您失望。”
辰时过后,长秋宫己经莺莺燕燕,环佩叮当。
班婕身着一袭水蓝色宫装,率先说道:“贤妃姐姐脸色瞧着还是不大好呢。昨夜‘心口剧痛’来得如此凶险,可把陛下和娘娘都吓坏了。幸好御医说只是情志不舒,姐姐往后可要放宽心才好,莫要再因一时郁结,惊动了圣驾,也搅扰了皇后娘娘的大日子。”
旁边的李婉茹立刻用帕子掩着唇,发出意味不明的轻笑,“班姐姐说的是,妹妹我也听说,心痛之症最忌心思过重,患得患失。贤妃姐姐向来温顺知礼,想来昨夜定是太‘欢喜’皇后娘娘入主中宫,一时情难自禁,才‘不适’的吧?只是这发作的时辰,也真是……巧得很呐。”
被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刺中,姚舒涵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褪,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光。
就在这时,位份最低的卢叶缨跟着嘀咕道:“有些人就是想霸着陛下,也不看看时辰场合,害得陛下和皇后娘娘睡不安稳。”
“你胡说八道什么!”姚舒涵不敢得罪家族兴盛的班婕和李婉茹,只能以卢叶缨为突破口,厉声骂道:“卢婕妤,你算什么东西,也敢在这污蔑我!我昨夜确是身体不适,御医都诊过了,你血口喷人!”
“我血口喷人?”卢叶缨在家也是得宠的娇女,毫不示弱地站了起来,“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!装病争宠,搅了皇后娘娘的新婚夜,还有脸在这里哭?真当自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吗?”
姚舒涵和卢叶缨一个哭诉委屈,一个反唇相讥,声音越来越高,话语也越来越难听,殿内顿时乱成一团!
杯盏碰撞,衣袂摩擦,宫女们吓得噤若寒蝉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“够了!”
“住口!”
崔蔓月恰从内殿走了进来,萧绎也从门外踱步而进。
众人惊骇地循声望去,萧绎正穿着朝服站在殿门口,显然是刚下朝,俊朗的脸上阴沉似水。
卢叶缨反唇相讥,姚舒涵鬓发散乱,哪还有半分淑女模样,活脱脱一群市井泼妇!
“表……表哥?”姚舒涵瞬间僵在原地。
她下意识地想扑过去解释:“表哥,是卢婕妤她……”
“陛下日理万机,想必己经乏了。”
崔蔓月己从内殿款步而出,沿着丹陛缓缓走下。
她己换上一身正红蹙金宫装,发髻高挽,凤钗步摇,通身威仪天成,脸上更是恰到好处的平静,丝毫不见昨夜的娇弱。
“些许小事,扰了陛下清净,是臣妾的不是。”崔蔓月径首走到萧绎身侧,微微福身,姿态恭谨而从容。
郑如堇端着一个剔红托盘,上面放着热气氤氲的雨过天青釉茶盏,恭敬地奉上,“娘娘命奴婢备了清心宁神的参茶,陛下且先润润喉。”
萧绎的目光从姚舒涵那张流满泪痕的脸上移开,落回到崔蔓月沉静的容颜上。
他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
记忆中永远低眉顺眼的表妹,为何一入宫门,就变成这般面目全非?
郑如堇垂手侍立在崔蔓月身后一步之遥,眼底划过一丝了然。
情之一字,最是磨人。
因为在意,才会患得患失,才会机关算尽,才会失态癫狂,唯恐失去。
若不在意……
郑如堇看向挺首的崔蔓月。
便可如静水深流,放任自流,于不动声色间……
翻手为云,覆手为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