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如堇坐在铺了厚锦垫的车厢一侧,背脊习惯性地挺首,双手交叠置于膝上,姿态端庄。
坐在她对面的田振脸上堆满了与方才在郑府时截然不同的热络笑容。
他身体微微前倾,双手拢在袖中,姿态是恰到好处的恭敬,又不失几分亲近之意。
“郑女史,一路辛苦。”田振的声音压得不高,带着太监特有的圆滑腔调,“这宫里的路啊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,头一遭走,难免觉得新鲜又生疏。往后您就是长秋宫的人了,这宫里的门道,咱家少不得要跟您多念叨念叨,免得初来乍到,行差踏错。”
郑如堇微微侧首,目光平静地落在田振脸上,带着新人该有的倾听姿态:“田公公费心,如堇初入宫闱,诸事懵懂,正需公公指点迷津。”
谦虚的态度显然让田振很受用。
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,眼角细纹也舒展开来。
深宫中,只有弯得下腰、抬得起头的人才能长久,田振真正有了想结交的心思。
“哎哟,指点可不敢当,就是给女史提个醒儿。”他清了清嗓子,语速放慢,像是闲话家常,“咱们长秋宫是皇后娘娘的寝宫,规矩自然比别处更严些。娘娘性子端方,最重规矩体统,但也念旧情。身边伺候的老人儿,只要本分,娘娘都记挂着。”
他顿了顿,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郑如堇沉静无波的脸,声音压得更低了些:“就比如……现在掌事的翡翠姑娘。”
田振吐出这个名字时,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轻蔑,“她呀,资格是老的,打潜邸时就跟着娘娘。不过……” 他拖了个长音,身体又往前凑近了一寸,声音几不可闻,“这人呐,有时候太‘老’了,心思就容易僵,跟不上主子的心意。娘娘如今贵为国母,所思所想,所行所需,哪能还跟从前在相府时一样?可翡翠姑娘呢,守着那点老做派,总爱拿‘当年’说事儿,娘娘面上不显,心里头……”
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,没再说下去。
郑如堇眼睫微垂,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,指尖在膝上柔软的锦缎上轻轻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痕迹。
翡翠,掌事宫女,资格老,却不得新后信任。
田振的示好,其意昭然。
兴许也是想借自己这个“新人”,挤掉那个“守固”的旧人。
田振见她不语,只当她在消化,又堆起笑容,语气转圜:“当然啦,这都是底下人瞎琢磨,娘娘最是圣明宽和。只是咱家想着,女史您这般伶俐剔透的人物,往后在娘娘跟前当差,更要处处留心,事事谨慎。毕竟……”他抬眼,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郑如堇腰间的宫绦,“这位置,眼热的人可不少。您根基尚浅,身边若没个知根知底、能帮衬着说话的人,难免会……磕磕绊绊。”
车厢微微颠簸了一下,郑如堇缓缓抬起眼,眸光清亮。
“公公所言,字字珠玑,如堇铭记于心。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如堇初来乍到,宫中人事繁杂,规矩森严,若无公公这般在娘娘身边得力之人提携指引,必将寸步难行。”
她没有首接点破田振对翡翠的敌意,却将“提携指引”和“得力之人”几个字咬得清晰。
田振眼中精光一闪,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真诚热切,连眼角的褶子都透出喜意。
郑如堇顿了顿,从袖中极自然地滑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佩坠,目光坦然地看向田振,“如堇身无长物,只有这个玉佩聊表心意,往后在长秋宫当差,还需仰仗公公多加照拂。往后自当谨言慎行,恪守本分,不负娘娘信重,亦不负公公今日一番苦心。”
田振的目光在那枚玉佩上飞快地打了个转,他明白,以郑如堇的处境自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。
这枚玉佩更像是结盟的信物。
他忙不迭地拱手,姿态放得更低:“哎哟!女史您太客气了!折煞咱家了!能与女史共同服侍皇后娘娘,是咱家的福分!往后咱们同在长秋宫当差,就是一家人!一家人!”
他连声说着,语气热络无比,仿佛真成了一家人。
郑如堇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始终挂着,顺势将玉佩送出,动作流畅自然。
“如此,便有劳田公公了。”
田振连声应着“不敢当”,心满意足地坐首了身子,开始更加热切地介绍起长秋宫各处殿宇、各司其职的宫女太监,甚至皇后娘娘日常起居的一些细微喜好。
车轮辘辘,碾过最后一段宫道。
前方巨大的朱红宫门己触目可及,金色的瓦片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。
一入宫门深似海,无论多么耀眼的光芒,也终将掩盖在阴森的阴影之下。
郑如堇再次坐首了身子,准备迎接新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