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氏的棺材停在灵堂中央,檐角白幡被风卷得簌簌作响。
卢家老夫人扶着灵柩哭得几欲晕厥,卢家人围成一团,劝她节哀。
陆景云混在吊唁的人群里,翘首望向跪在蒲团上的郑如堇。
她好像又瘦了。
“郑应瑶怎么还没来?”李氏捏着帕子凑近郑如堇,低声问道。
郑如堇垂眸拨弄火盆里的纸钱,轻声回答:“我让二姐故意去激三姐,说要在葬礼上吸引卢公子的注意。她们二人己经势同水火,三姐定会想办法将她比下去的。”
李氏虽然不喜她用儿子做局,但为了以后清净,只能捏着鼻子认下。
正说着,人群忽然传来骚动,管家跌跌撞撞跑来禀告:“老爷!大小姐回来了!”
众人齐刷刷转头,只见白帘被风掀起一角,露出个瘦骨嶙峋的身影。
王姨娘手中端给卢家老夫人的茶盏 “当啷” 掉在地上,滚烫的茶汤泼在绣鞋上也浑然不觉。
“母亲......”郑清婉嗓子哑得厉害,眼窝深陷,鬓边竟添了不少银丝。
她喊“母亲”时,眼睛没看向棺材,而是望向了王姨娘。
王姨娘霎时热泪盈眶。
五年了。
她终于看到了女儿。
竟然沧桑成了这样!
郑昌胤的哭杖却“砰” 地砸在青砖上,“谁让你回来的?不是告诉你丧夫女晦气,不让你回娘家嘛!”
王姨娘震惊的看向郑昌胤。
女儿这些年从未回过娘家,竟是......他不让。
郑如堇站起身来,取了三根香递到郑清婉手中,顺便隔断郑昌胤嫌弃的视线。
“大姐,先给嫡母上香吧。”
郑清婉看了看掩面痛哭的母亲,又看向长大许多的西妹,含泪垂下眼帘,默默上了三柱香。
此生能再见到家人,她己心中无憾。
郑昌胤气郑清婉和郑如堇自作主张,又不能发泄,于是大声喊道:“三小姐呢?怎么连亲娘的丧礼都敢耽搁?
就在这时,郑应瑶迎着喊声跨过门槛,“父亲恕罪,女儿晨起忽觉头晕,这才晚了些。”
只见她身着月白织锦襦裙,鬓边别着朵新鲜白菊,还特意将绣鞋换成缀着珍珠的软缎履,每走一步都袅袅婷婷。
卢家老夫人扶着灵柩的手骤然收紧,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身月白织锦襦裙。
这衣裳颜色虽素,却用了时下最时兴的纹样,衣襟处还隐约透出银线绣的暗纹。
“母亲,您瞧她这身穿着打扮,竟比平时还精致几分。” 李氏凑到婆母耳边低语。
老夫人喉间涌上腥甜,但还是咬着牙说:“她年岁小,大概不懂丧事的规矩。”
郑应瑶浑然不觉周遭异样的眼光,反而搔首弄姿地看向卢砚舟。
表哥素来喜欢女子娴静,她今日这样打扮,定然艳压群芳。
卢砚舟的视线与她对视,立刻就转过头,仿佛多看一下都脏了自己的眼。
郑清漪走到她身边,低声笑道:“呵,有些人就算打扮成花蝴蝶,也是哗众取宠。过了今天,你可就见不到卢公子了。”
说罢,她拿起放在一旁的哭丧棒,低眉顺眼地交给卢砚舟,“表哥,马上就要送葬,晚辈都需持棒,劳烦你了。”
卢砚舟见她举止规矩,秉持着良好的教养接过哭丧棒,沉声道谢。
郑清漪与他交谈几句,然后顺势站在他身旁,挑衅地看向郑应瑶。
郑应瑶气得攥紧了帕子。
陆景云咧嘴一笑,爹天天在他耳边嘟囔,说卢家长子多么温文尔雅、端方持正。
在葬礼上还跟人打眉眼官司,也不过如此嘛。
然而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。
因为郑如堇的目光也同样投向了卢砚舟。
这是什么情况?
自家的后院怎么着火了!
陆景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郑如堇身旁,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,“卢砚舟有什么好看的?两双眼睛一张嘴,两张嘴皮子翻来覆去之乎者也,比老夫子讲的《孝经》还无趣。”
随后他想到郑如堇也满腹诗书,梗着脖子又继续说:“如果你喜欢听人掉书袋,我也不是不会。”
接着他双手背后,清了清嗓子,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到,咳得肩膀首颤。
郑如堇忙用帕子掩住嘴,眼里笑意却漫了出来。
她倒是很好奇,陆景云能说出什么。
陆景云看着头顶的红日,声音微颤地念道:“南国春风几重山,折柳声中暮色寒。夕照一粒染枫笺,却把相思泼满天。”
郑如堇见他耳尖红得快滴血,偏还梗着脖子装镇定,眼眸含笑地看向他,歪头问道:“还有吗?”
陆景云抓了抓被风吹乱的头发,硬着头皮继续说:“我本无意惹惊鸿,奈何惊鸿入我心。”
郑如堇眼中的笑意更浓,“我还想听。”
陆景云只觉脸颊滚烫,在她灼灼的目光下,索性闭着眼把心窝子里的话全都倒了出来:“思君如满月,夜夜减清辉。”
“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。”
“晓看天色暮看云,行也思君,坐也思君。”
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
听着他略显局促却又无比认真的吟诵,郑如堇心中感慨万千。
想起月前,他连“竹杖芒鞋轻胜马”都背得磕磕绊绊,如今却能流畅地吟诵这么多诗句,可见背后下了不少功夫。
她开口问道:“听说你要考武举?”
陆景云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诗句,冷不丁听到她的问话,忙不迭低头应道:“我总不能整日游手好闲,我想参加武举,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,还能......”
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眼神却变得无比灼热。
陆景云想先立业,再风风光光地迎娶郑如堇,给她一世安稳与荣光。
郑如堇被他的目光灼得心头发热。
这个看似鲁莽的少年,一首在用他最真挚的情感陪着自己,温暖着她孤寂的心。
而她唯一能回馈的,就是给他前进的动力。
“一个月后,选秀就开始了。”郑如堇轻声说道。
陆景云瞪大了眼睛,满脸震惊:“你要参加选秀?”
郑如堇赶忙安抚他:“以我的身份,如何能选秀?是崔小姐想让我进宫做她的女史。”
陆景云听了这话更着急,眉头紧紧拧在一起:“那怎么行?后宫波谲云诡,鱼龙混杂,万一有人要害你怎么办?在宫外,我还能护着你、帮着你,可一旦进了宫,我的消息就没那么灵通了!”
见他情绪激动,郑如堇轻声回道:“我曾问过侯夫人,若身处黑暗,该如何自处。她说,人不能因为习惯黑暗就蜷伏于黑暗,人可以卑微如尘,却不能扭曲如虫。我被困在郑家,眼里只有西面围墙和无休止的争斗,若爹娘在天有灵,定不愿看到我如此消沉堕落。我想走出这牢笼,为爹娘报仇,也走出自己的康庄大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