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兰走后,陆景云被打断的窘迫化作舌尖的涩意,突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。
他觉得屋内的炭火烧的有些旺,烘得他喉咙发紧。
果然,爹说的对,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。
他现在有点衰......
郑如堇见陆景云垂着头,盯着自己湿透的皂靴发呆,发梢还滴着雨珠,不禁递出手帕,“怎么连蓑衣都不穿,受寒了可怎么办?先擦一擦吧。”她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清冷,却在尾音处洇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。
陆景云注意到她原本干净的衣裳被自己抱出了水迹,不禁喉结滚动,赶忙将帕子推了回去,“你先擦,免得受凉。”
郑如堇收回手,帕子上沾了他的温度,是陆家人特有的温度。
为了避免受凉,她特意找来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,然后将火盆搬到他身边。
当被子裹在肩头时,陆景云闻到皂角的清香,好像是张柔软的网,将他牢牢困在里面。
陆景云看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,傻傻的低笑。
他忽然希望这屋子再小些,小到只能容下两个人,小到能听见她睫毛颤动的声音。
郑如堇用铜箸拨弄着炭火,缓缓说道:“我八岁那年,也是这样的雨天。”
外面的雨声渐急,像时光的洪流奔涌而来。
她依稀记得武荣州的宅子,院角的石榴树总在端午开花。
父亲会让她和娘站在红彤彤的石榴树下,不厌其烦地为她们画像。
他说,从开花到结果,是从青涩走向成熟的过程,总有一天,我们的如瑾也会像石榴树一般,枝繁叶茂,满树繁星。
一年又一年,郑如堇的发型从总角到垂鬟,再到丫髻,首至画像堆满书房,小小的她也随之长大。
“他们说父亲写反诗。”郑如堇拨弄炭火的力道忽然加重,声音有些哽咽:“可我记得他总说,‘为官者当如明镜,映得清百姓疾苦’。父亲心中都是忠君报国和百姓疾苦,怎么会有反心?”
那天正值郑珩之休沐,孟知宜兴致勃勃地煨了羊肉暖锅,还放了双倍的姜茱萸,说雨天最适合吃暖胃的食物。
然而还没等开饭,一群官差就闯进来,将书房翻的一团乱,不仅拿走了字画,还将郑珩之也一并带走。
孟知宜把女儿推进屋内,嘱咐道:“你爹应是有重要的差事要办,晚些才能回来,如瑾乖,你先自己吃饭。”
隔日,郑珩之还未回来,孟知宜穿上了她最喜欢的蜀锦百蝶裙,对着铜镜反反复复的化妆,然后便离开了家。
那时的郑如堇还很懵懂,只觉娘美得像要去赴宴。
待孟知宜回来时,府里正好有客人来访,是郑府的孙姨娘和徐妈妈。
孟知宜接待完客人就将自己关在屋内,一下午都没出来。
晚间,郑如堇拎着食盒给母亲送饭,却看见房梁上垂下的白绫......
她死死抱住母亲不肯撒手,生怕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见。
郑如堇的声音轻得像雨丝,陆景云只觉胸腔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,眼前好像浮现出八岁的她,怀里抱着早己凉透的母亲。
她的世界崩塌了。
风狂雨骤,廊下灯笼被吹得左右摇晃,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,也跟着摇摆不定。
“大概是太过害怕,我竟昏倒了,再次醒来己经是第二日中午。孙姨娘和徐妈妈正安排下人整理府中财物,我叫嚷着不让她们动父亲和母亲的东西,却被徐妈妈拽住头发,狠狠扇了两巴掌。跌倒时,我看见两个小厮抬着一块大木板走了进来,那木板上还盖着白布,白布上还有斑驳的血迹。我隐约觉得不对,扑了上去,掀开白布,板上躺着的竟是我爹。”
“孙姨娘命人按住发狂的我,还给我灌下一碗汤药。紧接着,我睡睡醒醒,整个人都迷迷糊糊,首到回到京城才彻底清醒。第一次见到郑昌胤和卢耀梅,他们对我说:'你父母是戴罪之身,按照律法你要被送去教坊司,一辈子为奴为婢。念你是郑家骨肉,故而我们将你接回府中抚养,但你再也不是郑家二房嫡女,而是大房的外室庶女,你可愿意?'父母的死过于蹊跷,我要查清死因,只能苟且偷生,因此回答:'伯父伯母大恩,如瑾铭记于心。'卢耀梅不喜我的名字,将我改名为如堇,于是郑家便多了个出身低贱的庶女。那时的我就在想,既然将我接进府,那就谁都别想好。”
陆景云哑着嗓子问:“郑昌胤和卢耀梅为何要将你接回来?”
“我问过府里老人,说是祖父知道父亲冤枉,但无力施救,因此逼着郑昌胤将娘亲和我接回府。哪想祖父听闻父亲母亲自尽,急火攻心,在我回府的路上就去世了。”
所以她没了依靠,郑昌胤和卢耀梅也更加肆无忌惮。
炭火在陆景云眼底跳动,映入眼帘的还有郑如堇抿唇的模样。
那是她倔强时的习惯动作。
郑如堇忽然解开腰间荷包,拿出根断成一半的桂花簪,“娘最后一次给我梳的是垂桂髻,徐妈妈掌掴我时,发髻散了,玉簪也碎了。终有一日,我会把他们加诸在爹娘身上的恶名都洗净,让恶人血债血偿!”
陆景云终于明白,为什么她眼底总有一层自己看不懂的迷雾,那是她禁锢自己的枷锁。
“如瑾。”他低唤她的名字,像含着颗青果,“待一切尘埃落定,我再带你亲手种下一颗石榴树。”
郑如堇抬头看他,火光在她眸中碎成星子。
“其实,那天我是装病的。”
陆景云先是愣了一下,随后明白了她话中之意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
她早就知道自己想娶她。
这算是她的回答吗?
远处传来鸡鸣,陆景云不受控制地咧开嘴角,“黎明前有最深邃的夜,但只要再熬一会儿,天就亮了。”
郑如堇看向窗外,点头应道:“是啊,天该亮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