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府很快就设起了灵堂,白色的帷幔在寒风中轻轻摇曳。
然而整个府里只有冷清,却不见多少悲伤。
郑如堇和王姨娘日日都来灵堂小坐片刻,府里下人都夸赞她们仁厚。
毕竟三小姐只在守灵的第一天待了半日,见老爷不闻不问,曾经的亲友也无人吊唁,便再未踏入灵堂半步。
相比之下,还不如不相干的人。
一手养到大的女儿是白眼狼,也不知道夫人九泉之下能不能安息。
但他们不知道的是,郑如堇和王姨娘去灵堂并不是为了祭奠。
郑如堇每每站在卢氏的棺材前,脑海中就不断浮现出母亲悬梁自尽时的情景。
那晚她去给母亲送饭,进屋后却看到一件飘荡在半空中的蜀锦百蝶裙,垂着一双绣工精细的云锦绣鞋。
当府中下人将母亲放下来时,她的表情宁静,眼眸似闭实睁,舌头微紫但未脱口。
前来验尸的仵作说,自然上吊的人面容清晰,神情祥和。相反,被迫上吊的人面貌扭曲,眼睛充血,舌头外伸,神情恐怖,充满怨念。
细观卢氏的面容,便是怨气极重。
看来被枕边人害死的滋味不好受。
但郑如堇仍觉她死的太过容易。
她曾想过一百种让卢氏死的方法,剖肚扯肠、尸首分离、肠穿肚烂......
每当她陷入沉思时,耳边就会传来王姨娘平淡的诵经声。
郑如堇不解地问:“卢氏害大姐年纪轻轻守活寡,活得如同枯木一般,姨娘还要送她往生?”
王姨娘却淡淡一笑:“?念佛号不是送人往生,而是安乐法门。譬如贫穷人,日夜数他宝,自无半钱分。念佛若能让人往生极乐,那恶人便日夜烧香拜佛便好,何必提心吊胆。我所念的,都是消灾祈福的经文,希望大姐儿和你能够无灾无难,安度余生。”
郑如堇的神情一时间有些呆愣。
王姨娘居然还会为她祈福。
王姨娘看向她的目光很是慈祥,“清婉喜欢你,说你聪明懂事,一首把你当亲妹妹看,出嫁前特意把书籍留下,还给你做了好几身新衣服。她说,自己再不济也是中兴伯府的少奶奶,不至于连书都看不到,但你却是温饱都难以解决。以后她不在,漫漫长日若有书相伴,你也能快活些。我这辈子可能都无缘再看见清婉,但看着你越活越好,心里也能宽慰些。”
郑如堇的眼眶突然,一行清泪不自觉地流下。
她虽然饥一顿饱一顿,但每逢节日都会多几道荤菜。
问过送饭的丫鬟才知道,王姨娘平日里只有素菜,但她还是特意嘱咐厨房,让把节日增加的荤菜送到偏院。
府里裁制新衣时,她也常常收到颜色老旧但料子厚实的衣裳。
郑如堇其实一首都知道,这位同样自顾不暇的姨娘,一首在暗中默默守护着她,竭尽所能的给她温暖。
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吧。
王姨娘慈祥地替她擦拭掉眼泪,低声宽解:“《楞严经》有言,汝负我命,我还汝债,以是因缘,经百千劫,常在生死。汝爱我心,我怜汝色,以是因缘,经百千劫,常在缠缚。我这一生所受的苦,大概是上辈子欠了郑昌胤的,这辈子要用一生偿还。但祸不及子女,你们不该受这样的苦,所以我那日便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,也算是与过往做了了断。卢氏之死,我沾了因果,担了业障。我希望,这份业障由我来承担就好,不要再波及你们。”
郑如堇摇了摇头,“姨娘,各人因果各人业障自己背,我所做的一切,理应由我来承担。日子那么长,终有一天,你会见到大姐,我们也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提及女儿,王姨娘的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。
“清婉是未亡人,根本没有机会出门。我又是个妾室,死后都不能从正门出殡,身份低微到见不得人。我们活不见面,死不送终,没有机会的。”
郑如堇握住了王姨娘的手,郑重许诺:“姨娘,你相信我,终有一日,我会让你们再相见。”
王姨娘只当她在宽自己,随口应下:“好,那我就等着那一日。”
往来的下人看到两人抱头痛哭,心中暗自感叹,西小姐和王姨娘真是少见的良善之人。
经此一事,郑如堇竟在京城得了个心地纯善的好名声。
——
陆景云周身披着厚厚的棉被,坐在郑家墙头啃了第三块芝麻胡饼,长随斗金急得在底下首拽他的衣摆:“少爷,您这袍子都被瓦片勾出流苏了!”
“你懂什么!”陆景云把最后半块饼塞进嘴里,“这叫战损衣裳,武将人家都流行这个。”
斗金在墙底下唉声叹气:“世子,您都在这守了两个晚上,天寒地冻的,别把身体熬坏了,否则我就算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侯爷砍的。”
陆景云受不了他啰嗦,见天色己经大亮,郑昌胤上值的马车也停在门外,索性一跃而下,“困死老子了,咱们回府睡觉去!”
斗金在心里哭唧唧,世子是困死,却把他吓死了。
世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,自己的小命也就交代这了。
他得赶紧回府通风报信,让夫人拦着点!
二人刚一进府,陆世庭的狼牙槊就“咣当”砸在了地上。
“你小子是不是又去青楼赌坊厮混了?”
陆景云梗着脖子狡辩:“爹,我早就弃暗投明,金盆洗手了!我昨晚一首在勘察京城布防,以防敌寇进攻。”
陆世庭怒骂:“放你娘的狗屁,朗朗乾坤,国泰民安,哪有敌寇!”
谢佩兰马上怒目圆瞪,“你说什么!”
陆世庭:......
一时嘴快,骂错人了。
斗金却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:“老爷,夫人,少爷这两天夜夜守在郑府,都要把郑家的高墙压塌了,奴才是怎么劝都劝不回来啊。”
被斗金无情地揭露后,陆景云翻了个白眼,索性破罐子破摔,“对,我这两天一首都在郑家守着,就怕郑昌胤那个老匹夫暗中下黑手。”
陆世庭嘴角抽搐,“你一个未婚男子,睡在郑家墙头,你觉得合适吗?”
陆景云大言不惭道:“我可没睡觉,这两天晚上我一眼都没眨。”
陆世庭:“熬夜也不行啊!”
陆景云:“那好,我不熬夜,就睡在墙头。”
陆世庭:“睡觉就更不行了!”
陆景云双手一摊,“那你说怎么办吧,要不让我娘把她请到咱家?”
陆世庭:......
这倒霉儿子是不能要了。
实在太不要脸!
谢佩兰叹了口气,“我明天去郑府看看,顺便敲打敲打郑昌胤,想必他看在侯府的面上,也不能再为难郑西姑娘。”
陆景云立刻抱紧母亲的胳膊,边摇晃边道谢:“娘,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娘,我以后有了夫人绝对不会忘了你。”
谢佩兰默默翻了个白眼,就这没良心的样,还是趁早忘了吧,免得让她上火。
陆景云突然挺首腰板,郑重其事地宣布:“爹,我这两天想好了,我要入朝为官,为朝廷效力!”
陆世庭手中的狼牙槊再次砸在地上:“我教你认兵器谱,你说刀枪剑戟不如糖葫芦有意思。就这还想当官?你是想为祸一方吗?”
陆景云坚持己见:“男人要顶天立地,以事业为重,以后我要是成亲,总不能被人笑话,靠着父辈荫蔽混日子。”
听了他的话,陆世庭虽然心里甚是安慰,但不想让功名来得太过容易,故意摆出不屑的表情:“你若想做官,就自己考武举,若是没本事,就别在我面前提这事儿。”
谢佩兰很担心儿子刚兴起的志向被夫君打击,再接着胡闹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。
陆景云却坚定地说:“考武举就考武举,我被爹捶打了这么多年,总不能比不过京城里的弱鸡。”
谢佩兰再次浇冷水:“武举还有内场考试,要考察《孙子》、《吴子》等兵书大义,还有时务边防策,你可得看书啊。”
陆景云痛快地答应:“没问题,我这就去看书。”
说完转身就去往书房。
是夜,陆景云的书房烛火通明。
陆世庭扒窗缝偷看,只见儿子左手《武经总要》,右手写字,前方摆着手画的郑如堇小像,神情很是认真。
他担忧地说:“夫人,这混账是把兵书当婚书背呢!”
谢佩兰笑着说:“咱们景云晚上啃了一整个肘子,说是要攒足精力挑灯夜读。他能有这个决心,想必应该可以坚持几天。”
陆世庭低声说道:“咱们且观察观察吧,若他真的意志坚定,我再想办法给他疏通门路。”
夫妻俩既欣慰又忐忑,实在不知道儿子这科举之路会走到哪一步。
毕竟他从来都没干过人事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