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木马车碾过侯府门前清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，径直驶入中门。

郑如堇刚踩着脚凳准备下车，就听到侯夫人的声音远远传来，“如堇！我的好孩子！可算把你盼来了！”

谢佩兰裹着一件火狐裘大氅，满面红光，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。

陆景云刚想伸手扶郑如堇，却被亲娘“啪”地一下打开。

力道之大，让陆小世子猛地抽了口凉气。

手背都红了......

“边儿去，笨手笨脚的！毛头小子哪里会照顾人！”谢佩兰嫌弃地白了儿子一眼，随即变脸似的换上了春风化雨般的笑容，亲热地挽住了郑如堇的胳膊，生怕人跑了。

“来来来，快跟伯母进去，冻坏了伯母可要心疼了！” 她边说边把还有些懵的郑如堇往正厅方向带，直接无视了杵在旁边的傻儿子。

这可是她千辛万苦从长秋宫抢回来的儿媳妇，可不能有丁点闪失。

陆景云揉着手背，盯着亲娘那“有了媳妇忘了儿”的背影，不觉风中凌乱。

说话就说话，动手干嘛！

陆世庭背着手，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，慢悠悠地跟在后面。

“爹！”陆景云声音里充满了控诉，“你和娘不是说雪中漫步吗？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！”

陆世庭停下脚步，用充满嫌弃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遍儿子，“你是不是傻？”

“我们不会让下人再安排一辆马车去宫门附近接吗？啊？大冬天的，顶风冒雪走回来？你想把爹娘冻成冰雕摆门口当门神是不！”

他越说越气，狠狠瞪了陆景云一眼，然后极其嫌弃地一甩袖子，大步流星地往厅里走去。

陆景云再次怀疑自己是从侯府门口石狮子脚下捡来的。

哪有人家这么嫌弃亲儿子！

谢佩兰一路都没松开郑如堇的手，直接拉着她穿过正堂，拐进旁边一道精致的月洞门。

“如堇，看看伯母给你准备的屋子！就在我们旁边，又近又方便！”

门被推开，一股清雅的暖香扑面而来。

厢房被布置的极其用心，全套崭新的家具，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案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，旁边是摆满了书籍字画的书架。

墙角放着一张贵妃榻，铺着厚厚的雪白羊绒毯。

更引人注目的是，靠墙还摆着一架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焦尾式古筝！

屋内陈设讲究雅致，甚至比郑如堇记忆中武荣州的闺房还要精致。

她站在门口，只觉一股汹涌的热流冲上眼眶，鼻尖酸涩得厉害。

陆景云跟屁虫似的挤进门，刚想夸赞屋子不错，就被亲娘赶苍蝇似的往后推了推。

“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，你进来像什么话！边儿待着去！”

陆景云：……”

他默默地后退一步，靠在门框上，深刻体会到了“多余”二字的含义。

谢佩兰重新换上笑脸，拉着郑如堇走到古筝前，柔声说：“伯母听说武荣州那边的姑娘好像都擅弹筝，这古筝是前些日子刚得的，音色极好，你试试看，看喜不喜欢？”

郑如堇的目光落在琴弦上，记忆如决堤的洪水，瞬间淹没了她。

“娘确实教过我弹琴，只是好多年不弹，琴技应是生疏了。”

在谢佩兰鼓励的目光下，她缓缓走到琴凳前坐下。

手指有些微颤，带着久别的生疏和，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。

郑如堇闭上眼，凭着记忆拨动了几个音。

初时，琴音滞涩，不成曲调，甚至有些刺耳。

然而，手指好像慢慢有了自己的记忆，从生疏到流畅，从滞涩到圆润，一曲简单却带着江南水乡温婉韵味的《归去来》渐渐流淌开来。

熟悉的旋律在厢房里回荡，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把钥匙，打开郑如堇尘封已久的记忆。

母亲温柔的笑靥，父亲身上淡淡的墨香，那些属于“家”的温暖记忆汹涌而至。

弹着弹着，郑如堇的视线越来越模糊，泪水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，大颗大颗砸在琴板上。

谢佩兰站在一旁，看着女孩微微颤抖的脊背，听着琴声中越来越浓的悲声，眼眶也瞬间红了。

她懊悔地走上前，轻轻按住郑如堇的手，“好孩子，快别弹了！是伯母不好，大过年的，提什么琴啊，惹得你想起了伤心事。都是伯母的错，快别哭了！”

郑如堇抬起泪眼朦胧的脸，对着谢佩兰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。

她用力摇了摇头，声音异常清晰：“不，伯母，如堇很高兴，比任何时候……都高兴！”

靠在门框上的陆景云，看着泪流满面却依然努力微笑的姑娘，再看看自家娘亲心疼得直抹眼泪的样子，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，被琴声和眼泪泡得又酸又软。

他默默站直了身体，轻轻退了出去。

陆世庭紧随其后，掩上了房门。

“对人家姑娘好点，命跟苦瓜水里泡过似的，看着都让人心疼。”

陆景云点了点头，“知道了，爹。”

心里都是苦的人，要多少甜才能填满？

陆景云不知道。

但终有一天，他会知道的。